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无论对于我们居住的城市还是我们的家，都不是一个轻松的季节。首先，在距我们的城市一百公里的一个地区发生了6级地震。当时，强大的冲击波摇撼着每一座建筑物，床铺如浪起伏，恐怖的感觉一刹那便笼罩了整座城市。闷热不堪的天气中，各种小道消息象瘟疫一样传布在每条街巷里弄之间。人们惶惶难安，议论纷纷。整个城市从来没有象这样万众一心地关注着某种事物，热闹得如水将沸，巨大的危机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光是这普遍的对于生存安危的顾虑，.我的心同时承受着更加难以忍受的重压。我的大哥，一个生性桀骜而不愿意忍受束缚的人。他不适应刻板机械的生活，更不甘被一些庸人俗物呼来喝去。虽然形式不一，可对于实现自我的渴望他却和我一样的炽烈。但正是这种对于自由感的追求，从这个夏天开始，却一直在延续了很长的时间里，把他和我的一家拖入了绝望的深渊。
他是社会上最早办理停薪留职手续的一批人之一，这给了他空前的自由度，使大哥雄心勃勃地渴望建立一番事业的梦想有了一个具体的依托。而一开始的时候，一切看起来也的确如他所愿地隆隆滚动向前。可是，由于一时轻信，大哥被骗走了十几万元的货物。追索无望，货主已逼门而来。我可怜的家，可怜的父母，立刻被这个刹那间便降临的不幸惊得目瞪口呆。十几万元啊！不要说六年前，就是现在当我提笔写下这段伤痛的文字时，当年天塌地陷般的震惊和惶恐依然沉重地压在心头。无形的压力已经无所不在，它立刻模糊了一切眺望未来的目光。
我的爸爸忧心气急，胸口发闷，被确诊为冠心病，时有发作危险。妈妈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一直是高血压和心脏病缠身。但是他们不能倒，他们没有倒下的权利。我九十多岁的姥姥当时还健在，可那是怎样将自身和别人一同陷入苦痛境地的生存啊！终日昏睡在床，失明、耳聋，屎尿不禁……
危机环伺，压力如山。生活是那样沉重，绝望总是袭上心头。我想不通为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候，所有隐匿的问题都开始出现。不能不在这样的顾虑面前裹足不前：我知道，话一出口，必然无异于在我那摇摇欲坠的家中引爆一颗原子弹。那岂不是太自私自利，全无心肝了吗？我又于心何忍，何忍呢？
但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它象一只被蒙住了眼睛囚禁了太久太久的飞鸟被带到自然之中，虽然仍然没有挣脱束缚，可是它已经看到了蓝天白云和山川草木，空气中鼓荡着自由的气息，翱翔的快感已经在想象中充盈在每片羽毛之间。再也不想也不能忍受那些黑暗中的日子了，我是想压抑自己的，可是那徒劳的努力所形成的反作用力却让我愈发狂燥起来了。我茶饭无心，寝食难安，无法阅读和写作，没有一件事物能够持久地占据我的注意力。生活成了一个必须忍受的存在，一个只有通过它才能够抵达未来的中介。我的心在焦灼渴盼和惶恐畏缩之间昏乱不定地游移着，我摧毁着自己，也糟蹋着生活。
终于，在一个我真不愿意破坏掉的安谧晚间，在经历过无数次欲言又止的困顿之后，我把自己弄得简直要呕吐了。我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我的神经一定要绷断了！终于，在一个一鼓作气不计后果的冲动瞬间，我说出来了，终于说出了我要说的话。
我想去北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刹那间便有如真空的房间里拖着颤抖的尾音，它是那样的陌生怪异，完全变了调，简直想象不出它出自于我的发音器官。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可是这就够了，不需要别的任何语言。“北京”这个敏感的字眼，只有在我们家里它才具有特别的引申义，有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果然，空气立刻凝滞了。爸爸妈妈先是一楞，他们紧张地对视了一眼。片刻，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我，干什么去呢？我没有作声，沉默半晌，妈妈又问，你是不是想去做手术？她略去了两个关键的字眼，从这个重大家庭问题暴露的当初直到现在，他们和我始终都没有勇气面对和触碰这个字眼。就目前的家庭状况来说，这是个自私自利的请求，和太不合时宜的话题。我准备着承受最严厉的责难。可是我惧怕的一切都没有出现，没有指责、抱怨，也没有我最害怕看到的泪水。爸爸和妈妈长久地沉默着。那是一种中国老百姓的坚韧。不管是什么，只要到了应该把它扛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无所怨言地深深俯下身去。（这一点将是我永远的感动，和激励我继续写下去的力量。）后来我想我对他们在关于我的问题上漠不关心的指责是没有道理的，其实他们一定在日日筹思着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在他们被这个家庭的担子压得摇摇晃晃，步履蹒跚的时候。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问了我一句话，不能不做吗？含着哀恳，和最后一线不肯熄灭的希望。我无言以对。早已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设想的眼泪、争辩和所有激愤如狂的情绪都消融在这些温言和语中，这些平静的惊惧里，如同燃烧的火炬投入平静无波的水面。
在心境已经越过千山万水的今天，有时候会是一个清明的午后，或者难以入眠的深夜，我还会再一次细细地审视我所经历的一切。虽然我的心中仍然还有哀痛，可是我毕竟已经学会运用一种比较成熟的视角来看待问题了，尽管这个可喜的转变是以苦痛的代价换来的。设身处地地设想一下我父母当时的处境，我不由地设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把他们换成我，我将怎样处理呢？我会不会让自己的子女去进行这样一种前程未卜的冒险，让他亲手去杀死本来的他，让他以后半男半女、非男非女地受尽世人的白眼耻笑。没有正常的职业和生活，很可能也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和婚姻。好象古时候的戍边流放一样，将自己抛向那么一条彻底背弃正常社会和人生的歧途险路上，一路凄风苦雨，最终饱尝失落和幻灭的苦痛，而且永远不会再有重新选择的机会。那也许是要比愿望无法实现更令人心神俱灰的了，连原先奋不顾身的热望也变成了悔不当初的悲叹，什么精神寄托都没有了，真正的行尸走肉—想想都不寒而栗。况且，他们的孩子准备将自己的未来和一生交托的地方，还是一个让他们大大地存着疑问的。我问自己，换成了你，你会答应吗？尽管这种对于自己的逼问实在残酷，可是我仍然执拗地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等待着答案。我需要一种清明的彻悟，哪怕这种彻悟是以对自身的否定或者毁损为先决条件的。
不会的，我也不会这样做的。我听见自己是这样回答的，心中涌起的是无限沧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