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么，咱们大唐又多了一个节度使。从此藩镇一地，宛如国中之国。”
“并且这个节度使不是接任，而是在十大藩镇之外增设，知道什么是增设吗？增设就是又多出一个藩镇。”
“以前是十大藩镇，以后变成十一个了。可以自主征税，可以自主募官，除了某些大事需要听朝廷的，其余方面已经和诸侯没区别。”
“真是羡慕啊，这才叫人生赢家。拥有自己的地盘，拥有自己的特权。麾下执掌千军万马，治下百姓予取予夺，奢华宅院，美酒佳肴，无论吃的穿的还是住的，全都是咱们想也不敢想的，啧啧啧啧……”
“我呸！”
“你安敢如此赞扬藩镇。”
“身为节度使，个个飞扬跋扈，不思报效朝廷，只顾自己私利。”
“拥兵自重，如同巨匪，治下百姓水深火热，属地搜刮天高三尺，苛捐杂税，名目林立，百姓家破人亡，致使妻离子散。”
“自古所谓祸国殃民，说的就是节度使这种人，总有一天他们要造反，整个天下都要被他们害了。”
“是吗？”
“节度使这么坏吗？”
“但是我怎么听说，这个新任节度使有些不一样。哦对了，这人你们应该也熟悉……他就是那个莽夫郭子仪啊，曾经在长安街头打死李家公子的郭子仪。”
“还有大唐武科之中，一个人横扫比赛，如同天神下凡一般，武状元名号探囊取物。”
“据我所知，郭子仪一点都不坏，自从他被皇帝封为大将军之后，人家一直兢兢业业的镇守山东……”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从长安出发回家，一路上餐风露宿，吃的喝的能省则省，但是他却不断救助流民，足足有七八万流民受了他的接济。”
“接济你懂不？那是在流民绝望之时的救命。”
“据说当时郭子仪回归山东的商队里，每天都要煮上几十口大锅浓粥，里面专门添加剁碎的肉，每一个流民都可以领粥活命。”
“七八万人啊，跟着他一路向东。每人每天三顿饭，七八万人要吃掉多少粮食？”
“回到山东以后，这个郭子仪仍旧厚待流民，他自己省吃俭用，对流民却大方的很……据说为了让流民能有地方住，他耗费几百万贯专门筑造一座城。”
“听到没，一座城啊！”
“据说那座名叫兰陵的城，仅是城墙长度就有十五里，城里面拥有一百多个民坊，每个民坊建造几千个宅院。任何一个兰陵户籍的百姓，都能在城里拥有自己的家。”
“对对对，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这个郭子仪非常厚待百姓，所以那些宅子不收老百姓的钱，只要是他治下子民，全都免费提供房屋。”
“啥？你不信？”
“这有什么不信的，人家郭子仪造房子根本没花钱。他在黄河一战打赢了藩镇，俘虏三万多个范阳边军。那些俘虏被他打成苦力，可以免费的帮他干活造房子。”
“既然房子是俘虏们盖的，那么他郭子仪免费提供给百姓有何不可？人家这叫大气，不像你一样鼠肚鸡肠。”
“我呸！”
“你们就吹吧，再怎么舔也没用。”
“真以为这个郭子仪是好东西？”
“真以为他是诚心诚意厚待百姓？”
“实话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骗外人的。像他这种节度使，骨子里岂能善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露出狐狸尾巴。”
“比如有一件事，我可以说出来让你们听听，等你们听完之后，就明白这人有多虚伪……”
“知道杨国忠那个货吧，就是那个仗着妹妹起家的市井泼皮，短短两三年时间，连续担任十五个重职，终于在前几天的时候，被皇帝封为了大唐宰相。”
“为了让他成为宰相，据说是把老宰相给撵走的。如此才腾出位置，让一个小人上位。”
“可怜啊，张九龄那位宰相是个多好的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努力压制藩镇，结果到头来被贬斥偏远之地，只为了给一个小人腾出位置。”
“杨国忠上位之后，当天就在家里大开延席……朱雀大街你们都知道吧，那里全是豪门勋贵的宅院。而这个杨国忠仗着皇帝重新，他那座豪宅乃是硬抢赢夺来的。”
“夺了别人的宅院，霸占成为自己的，臭不要脸的挂上牌匾，号称是新任宰相杨府。”
“他大摆延席那天，发出几百份请柬，强行邀请朝堂官员，必须带着礼物前去赴宴。”
“说是请人赴宴，不就是接机敛财么？”
“最令人可气的是，那些官员竟然敢怒不敢言，纷纷携带厚礼登门，老老实实接受杨国忠的盘剥……”
“这其中就有一人，正是你们刚才夸赞的郭子仪。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吧，这个郭子仪竟然也送了厚礼。据说是一个精美瓷瓶，里面装的是绝世宝药。”
“对对对，就是武科比赛之中他打死的那头异兽，拔下异兽独角，磨成粉末配置的药。”
“现在大家明白了吧，郭子仪也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他真是一个心存百姓的官，他怎么可能赴杨国忠的宴。”
“据说当晚宴席之中，这人十分的卑躬屈膝啊。明明他有一身武勇，明明他已经是大将军，然而面对杨国忠那个杂…哼…面对杨国忠时，郭子仪卑躬屈膝像一条狗。”
“杨国忠有多坏，想必咱们大家都知道，自从他妹妹进宫那一天开始，这小人仗着皇权做了多少恶事？”
“比如城东济民坊的一家，闺女因为生的相貌出众，被杨国忠知道之后，立马带着人闯进家门，扔下十个铜板，美其名曰买丫鬟，强行将人家闺女带走，霸占成了他的女人……”
“可怜那家的闺女已经定亲了，距离成婚的日子据说只有几天，结果遭遇杨国忠，一辈子算是完了。”
“还有城西安乐坊的刘老汉，伐薪烧炭南山中，累死累活，积攒了一车碳，原本是想卖掉换点钱，哺育家中两个小孙儿，结果遭遇杨国忠的家丁，说是看中了刘老汉的碳……”
“我入他娘啊，直接明抢，不但一车碳没给钱，连运碳的牛车也给抢了去。”
“那牛车可不是刘老汉的啊，而是老人家省吃俭用攒钱雇佣的，原本是想着卖一车碳能让家里好过些，结果这一下子直接塌了天。”
“木碳被抢，牛车也被抢，但是牛车的主家不敢去惹杨国忠，只能逼着刘老汉赔偿牛车。”
“当天夜里，刘老汉就上吊了，据说是因为去衙门告状，直接被衙门给打了出来，告状无门，家里又担负巨债，日子没了指望，只能一死了之。”
“可怜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儿，竟然被衙门判给了牛车的主家，终身为奴，抵充损失。”
“可是谁都明白，牛车的损失不怪刘老汉，明明是杨国忠的家丁，强抢霸占坑害百姓。”
“像这种，这两年还少吗？”
“偌大一座长安城，城中一百多个坊，哪个坊里不曾有人被迫害，哪个坊里不曾有人被强抢？”
“飞扬跋扈，祸害满城，像杨国忠这样的杂…咳咳…像他这样的人，骨子里面流淌的都是坏水。”
“如此坏的人成了大唐宰相，再加上另一个宰相李林甫，从此天昏地暗，老百姓何时是个头啊。”
“而那郭子仪，你们交口称赞的郭子仪，如果他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如果他真是一个心存百姓的人，你们自己说说，他会去赴杨国忠的宴吗？”
“结果他不但赴宴，而且对杨国忠卑躬屈膝，据说在当晚宴席上，郭子仪竟然为杨国忠做了一首诗……”
“我呸啊！”
“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明明是个莽夫，竟然学人家作诗。这郭子仪为了讨好杨国忠，显露的嘴脸简直令人厌恶。”
自古百姓之言，谓之民心民声。
说的不一定对，议论的不一定准，但是这种街头巷尾的声音，并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柄。
它代表着老百姓的心声，也是一种潜藏的风向。
如今的风向很明确，百姓们憎恶杨国忠，连带着对郭子仪也失望，认为乃是同流合污之辈。
天下乌鸦一般黑。
……
足足良久之后，这群百姓慢慢散去。
但是仍有一些人，继续在这个小茶摊闲坐，只不过相顾无言，各自唉声叹气。
那能有闲功夫闲坐，家境肯定比普通百姓强一点，所以这些继续留下来的人，大多都是读过书或者正在读书的人。
里面甚至有国子监的士子。
好半天后，有人萧索出声，语带艰涩的道：“你们说说，那杨国忠的威势真就那么大么？郭子仪堂堂一个节度使，竟然要亲自赴宴登门像他示好……”
“虽然咱们都明白，百姓传言的卑躬屈膝肯定不可能，但是登门拜访也是一种示好，身为节度使有必要向杨国忠示好吗？”
这人明显是个士子，说话的时候脸色带着郁愤。
在他身边坐着几个年轻人，服饰也都是文人的样式，其中一人叹了口气，像是极为无奈的道：“这有什么办法？毕竟郭子仪只是个新任节度使。虽然陛下已经封了他的官，但他暂时还没有藩镇的实力。”
“即便拥有藩镇实力，但他是个新崛起的藩镇，倘若招惹了杨国忠，必然会滋生无数麻烦。”
“世人目光浅薄，常说藩镇权大，可是很少有人明白，其实宰相的权力更大。”
“统领群臣百官，汇聚朝堂之力，以前的张老宰相能够和十大藩镇抗衡，十多年时间震慑藩镇不敢异动……虽是苦心维持的局面，但也能看出宰相之权有多大。”
“十大藩镇尚且能同时抗衡，仅针对一个藩镇岂不更加容易？尤其郭子仪这种新任的藩镇，他的实力完全达不到藩镇级别。”
“世人趋吉避凶，莽夫也不能例外。所以他才会赴杨国忠的宴，才会送上一份特殊的礼。”
“既是为了示好，同时也是为了示弱。毕竟谁也不想被杨国忠盯上对吧，如今的杨国忠实在是太跋扈了啊。”
“唉！”
这群文人士子齐齐叹息。
又是足足良久过去，才有人继续开口，喃喃道：“连莽夫都缩头了，不敢招惹杨国忠，据说郭子仪已经向皇帝辞行，准备带着家卷回归他的属地……”
“原本我们还盼着，这莽夫能在长安多留一阵，有他这个新任节度使在，说不定能震慑杨国志稍微收敛些。”
“哪知道这人不但不敢出头，反而登门向杨国忠示好示弱。并且示好示弱之后，立马向皇帝辞行……”
“这是铁了心的想躲啊！”
“一点都没有莽夫无畏！”
士子们又是叹息连连，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萧索。
忽然一人仰头看天，目光遥遥望着北方，缓缓道：“郭子仪离开长安，不是咱们能够左右。杨国忠已经担任宰相，这事咱们也没办法改变。我现在更加担心另一件事，大唐的那些藩镇们恐怕不会再忍了啊……”
这话才一说出，士子们顿时脸寒，纷纷道：“是啊，藩镇们怕是要有动作。以前张老宰相在朝，费劲苦心维持局面，一边打压，一边松缓，通过张弛有度的威慑，勉强让藩镇们不敢异动……但是现在这个杨国忠，这个杨国忠，唉！”
“这狗贼飞扬跋扈，成为宰相之后肆意张狂，为了摆谱，又或者是为了树立威望，他竟然连续搞出几件大事，专门盯着藩镇们进行打压！”
“藩镇是那么好打压的吗？”
“这狗贼真是不知死活啊！”
“偏偏他还沾沾自喜，美其名曰这是震慑。可他也不想想，哪个藩镇吃他那一套。震慑是要张弛有度才行啊，一旦把握不好就是战乱……”
“唉！”
“唉！”
“唉！”
士子们再次连连叹息。
……
就在士子们叹息的时候，小茶摊旁边的经过一辆马车，车窗的帘子被掀起一角，似是有人在里面向外看了一眼。
马车之中，杨玉环面带深意，语气却不无打趣，笑嘻嘻的对郭子仪道：“你这缩头藩镇的名声，怕是要背在身上很久。”
郭子仪澹澹哼了一声，道：“我若不缩头，杨国忠如何狂？如果杨国忠不狂，如何能逼着安禄山他们暴怒而反？这群士子狗屁不通，整天就知道叽叽歪歪，天下大事在他们眼中，真以为是几句唉声叹息就能搞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