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近十点，心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

她把门关好，从一楼走到三楼，一路依次按下了电灯的开关。灯光一层层抹去黑暗，纱帘被染成浅橘色，看起来像是荡漾着一层微微的暖流。

几分钟后，排屋被照得灯火通明。心莹抱起沙发上的轻松熊，握着它毛绒绒的爪子，轻声说：“我回来啦。”

没有人回答她。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心莹其实有个很女强人的老妈，百万年薪、成天坐着国际航班出公务的那种。老妈也不能说不关心她，交几十万择校费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否则以心莹的中考成绩也根本进不了南柯二中。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命运在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了。心莹也说不上自己的命好还是不好，反正习惯了都差不多。

每每这时她都会想起那个男人。虽然已经不大记得他的脸，那份印在掌心里的温暖却还很清晰，凝在心底，脉脉地流动。

还是很多很多年前，老妈还不是什么女强人，男人还和她们住在一起。男人像普通人一样朝九晚五地上班，庸碌而幸福。

可私下里他又才华横溢，画笔下洋溢着维多利亚时代浮华而阴郁的美。他总是创作些瑰丽宏大的题材，天使曼妙、魔鬼狰狞，天堂和地狱如镜面般遥遥相对。

男人仅有的写实画上次搬家时都弄丢了。一共六张，记录了女儿从一岁到六岁的样子。如今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女，画中人却还是六岁的模样，仿佛时光被永远凝固在了十年之前。

“我想你了。”她喃喃地说，“爸爸。”

夜风呼啸而过，把玻璃震得簌簌作响。心莹蜷缩在沙发里，下巴抵着膝盖，像只犯困又不安的小动物。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心莹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接电话：“喂？妈妈？”

“心莹开学了吧？还适应吗？”女人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语速很快。

“还好。”

“既然选了文科就好好读，把你的玩心都收一收，尤其英语用点心，将来考个托福出国也轻松点。”她继续说。

“我知道了啦。”心莹有点烦躁。

“家里请的阿姨还好吧？这个月生活费已经转过去了，妈妈最近很忙，这段时间都不能回家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好了，等会还有个会要开，先挂了，你早点睡。”

“再……”还没有说完，听筒那头已经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再见。”

过了很久，她才对着手机说道。声音很轻，不知对谁。

……

心莹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还不到十一点，街道上车水马龙。引擎的咆哮此起彼伏，让人联想到野兽慵懒的长嘶。这群钢铁的野兽在流光里飞驰，汇成一道由车灯燃成的长河，浩浩荡荡，不知将往何方。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跟着车流走，四顾茫然。

其实也没什么的吧？萧音珩没有恶意，那个男人也已经消失了很多年。至于满世界穿梭的老妈，她会回来才有鬼好么？反正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见少。

只是所有不好的事忽然在同一天发生了，叫人不由觉得有点难过。

世界那么大，而你只是虫蚁一样渺小的东西，很多事凭你的力量永远也做不到，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去想。就像那只井底之蛙，如果它永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会不会开开心心地过完一生？

这样也蛮好的啊……

灯光汇成的河流不断飞奔，延伸至不可视的远方。不知为何，心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明明没有偏离道路，却总感觉那片灯火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是错觉么？心莹这样想着。

忽然绝大的恐惧包围了她，粲然车流越淌越远，像在千里之外。心莹颤抖起来，死死地盯着远方的灯火，一丝寒意从脊髓里升起，缓缓蔓延过全身。

车流还在奔腾，浮金流动，渐行渐远。心莹在心底疯狂地祈祷说不要啊不要啊，不要丢下我啊……可灯火还是渐渐熄灭了。

亘古的黑暗降临，寂如初开，天与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延伸开来。

延伸到……地狱！

一股灼热的强风从背后刮来，吹得心莹一个趔趄。她狠狠打了一个冷战，僵立在原地，不敢回头。

身后猛地传来撼天动地的咆哮，狂风声、挣扎声、嘶吼声……分明就是一场残酷而血腥的狩猎。

可什么样的猎物能发出这种吼声？狮子么？不……那东西的怒吼……简直是一万头雄狮在仰天狂啸！

她心生战栗，拔腿欲逃。但身体已经不受意识的控制，一股更强大的意志笼罩了她，只能缓缓地转过身去。

黑发在烈风中猎猎飞舞，女孩黑色的瞳孔被火光染成暗金。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穿越进了那个男人的油画里，天使圣洁、魔鬼狰狞，血一样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天幕。

她猜对了，这是一场狩猎。纯白的天使与黑色的魔鬼默契合作，编织出史上最完美的猎网，将那沐浴在焚城烈焰中的巨兽死死围困。

心莹屏住了呼吸。她的世界观崩塌了，以前深信不疑的一切完全破灭，世界远比想象中更加瑰丽与恢宏。

巨兽抬起头，仰天吐出一口幽蓝色的火炎。火光照亮了它，暗红近乎于黑的鳞片覆盖身躯，曲线优美的脊背上生长着狰狞的骨刺。它的体长难以估量，翼展不下千米，振翼飞翔的话简直是片遮天蔽日的黑云。

世上本不该存在如此巨大的生物，它只能来自天堂之顶……或者炼狱深处。

龙！

并非东方崇拜中神圣的图腾，而是西方传说里的地狱魔兽。那条可惊可怖的龙邪气凛然，只是远远地望着它，就有种撼动灵魂的惊惧感。

人类永远无法想象这种画面，根本就是神或魔鬼的领域。天地一片火海，龙被无数青铜巨钉钉死在焦黑的大地上，它的肌腱被撕裂、血流如注，仿佛大地开裂、赤红色的岩浆从地脉深处喷涌而出。

心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不是她不想惊叹或尖叫，实在是这神话般的景象超越了人类能够反应的极限，只好木然以对。

因为过于惊骇，心莹并没有察觉，四周的火焰都巧妙地避开了她。虽然置身火海，却连一根发丝都没有伤到。

无数漆黑的人影默契行动，不断有人在龙炎下化为枯骨，后来者却前仆后继，哪怕是踏着前辈的尸骨。心莹想那些大概不是人类而是魔鬼吧？人类怎么可能有如斯敏捷的行动和如此冷定的心灵？这根本就是地狱中的自相残杀。

魔龙挣扎着爬起来，嘶声长啸。它吐出的愤怒之火足以焚尽天和地——

“温蒂尼，你这卑贱的逆命之徒！背弃不朽之王的荣光，臣服于蝼蚁般的人类，弑杀与你一同诞生的血亲！本王的手足啊……当你在地狱业火中忏悔自己的罪孽时，再想起我恩·沙拉曼德的诅咒吧！”

伴随着巨兽的怒吼，妖冶的血红之花盛开大地，烈火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化为焦炭。

但寒冰的伟力倏然吞没了火焰，天幕一片幽蓝。在弥漫天穹的霜白寒气中，圣光破云，天使降临。

虚幻的淡金色光柱里，笼罩着十五六岁的娇小少女。她身披鹤羽纹的白色华裳，一头银色长发瀑布般倾泻，整个人素洁如冰雪。

（好漂亮的人……）

心莹呆呆地看着。人类见到天使大概就是这样的反应吧？人间的语言无法赞美神迹之美，只能幽幽叹息。

冰雪般的女孩悬浮在巨龙头顶，下方的黑影都听命于她。她的长发被气浪吹起，在半空中漫卷如云。

这是圣经中才会有的场景。红龙垂死挣扎，天使审判邪恶，炼狱之花在寒潭中妖娆盛绽。

“杀了它。”女孩淡淡地下令。

她睁开了眼睛，一双清澈的冰蓝色瞳子。瞳光冷亮，如同寒刀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