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两人都起的很早，去了当初新婚时去的那片芍药花海，不过如今初冬时节只剩下了枯干，看起来很是凄凉。他们默契的坐在了当初坐的那个山头，靠的很近，公孙烨似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这一刻真是美好，时间要是能这样停住就好了，他不想面对接下来的残忍。

李长安的心里倒是很平静，因为一切她都安排好了。这个地方有她最美好的回忆，当初和最爱的人赏最爱的花，更是她和公孙烨唯一一个一起到过的远方。那大半个月的时间，抛下了云城的琐碎，他俩并肩一起走过山头、走过田野、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看过湖光、看过山色、看过这里的万家灯火。昨天她去公孙府之前，便写下了一封信，嘱咐香儿在今日傍晚时分送去姬府交给姬风媱。到时她看了后应该会原谅自己的吧？

“你知道吗？芍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将离，听起来倒很是伤感。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算起来，我们一起走过了十二个年头，这真是一个圆满的数字。”

“第一次见到你是我十一岁那年，你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跟着李叔父来到公孙府，清脆的唤了我一声西桥哥哥。”说起往事，公孙烨心里也变得柔和。记得从那以后，他的身后就多了一条小尾巴，一跟就是十二年半。

“这两天我一直不停的在想，为什么我还活着？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风媱姐姐说我是因为眉眼与一位叫桑九酒的姑娘相似才得义父的收留，那在别人眼里的我真的是我自己吗？后来杨府没了，爹将我视如己出，可是他对我好会不会是因为哥哥的死或者是杨府的灭门呢？因为遗憾愧疚，所以将一切补偿在我身上。那这些年来，我到底为了什么而活，为了别人吗？可现在我似乎忽然明白了，这世间的是非因果很难说清，很多时候也不必分那么清。至少我明白一件事，我爱过一个叫魏西桥的人，那个人也爱过我，仅仅是单纯爱我本身这个人。所以，活这一场，属于我自己的，大约就是为了你吧。”

魏西桥，为西桥。

李长安从怀里掏出他送给自己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郑重的交到他手里。趁着他愣神的瞬间，她拔出腰间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脖子，公孙烨淡淡的笑了笑，心头忽然一轻。

“爹灭杨府满门是仇，养我十二年是恩。而至于你，我爱过，也恨过。你告诉我，爱恨恩仇混在一起，我该怎么算？”

公孙烨深情的看了她一眼后闭上眼，“长安，我只希望下辈子，能和你成为一路人，完完整整地陪你走过漫长一生。”

李长安满眼眷恋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眼泪缓缓落下，片刻之间，那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已经没入了她的胸口。公孙烨睁开眼满眼慌张，惊得都忘了呼吸。

“长安！”

他颤抖着捂住她的伤口，这就是她的选择吗？不，他不要她死。他抱起她拼命往医馆里赶，任凭李长安使劲扯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我想了许久……觉得我死才是最好的结局……”

“不……”

“我死后……请把我送到姬府……交到风媱姐姐手里……”

“……”

“我不想要下辈子了……这辈子就已经够了……活一生很累的……你也知道……我这人最怕累了……”

“……”

“还有最后一点……早在十月二十二那天……你我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不论我是生是死是福是祸都和你没关系……你以后不许去祭拜我……我不想见你……知道了吗……”

“……”

“好好活着……”

西桥哥哥，她意识模糊地在心里唤了一声。

这天，湖州大街上的人都看到了一位公子像是发疯似了的抱着一位过世的姑娘求医，跑了一家又一家的医馆，直到跑遍全城，才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下来，抱着冰冷的尸体失声痛哭。

姬风媱读着香儿送来的信，眼泪砸在信纸上，模糊了字迹。提着剑正想出门时，却看见公孙烨丢了魂一样的坐在姬府门前，一动不动，眼神空洞，也不知坐了多久，紧紧地抱着李长安。明明昨天说好的回来的，小酒，你就是这样横着回来的吗？她刚刚才找回她的小酒，甚至还没来得及带她去见杨轩哥哥，怎么就又离开她了呢？

“公孙烨！都是你，全是你的错！死的为什么不是你！”姬风媱恨道。

公孙烨缓缓站起身来，呆滞的看着她，看着那把抵在自己胸口上的剑。

“风媱！”萧潇匆忙赶来，信她已读过了，凡事都在一念之间，也不知李长安的死是会让姬风媱走出梦靥放下仇恨还是让她深入心魔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风媱，仇恨只会毁了所有人。小酒已经死了，你就放下吧，这也是她的心愿。”言语间带着恳求和期盼。

良久过去，三人都沉默着一动不动。

“啊……”姬风媱猩红着眼突然使出一阵杀招，凌厉过后，公孙烨被震退数步但未受半点儿伤。她抢过李长安交给萧潇，右手指尖摩擦着剑柄，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松了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萧潇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明白，姬风媱放下的不仅是剑，还有埋在她心底十多年的仇恨。

“从现在开始，过往的所有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你走吧。”

姬府大门缓缓关上，留下公孙烨依旧呆滞的站在原地，形容狼狈，僵硬的似是一座雕塑。

“小酒，对不起。”

若不是她逼她逼得太紧，小酒现在应该还会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吧。她其实明白公孙烨也算无辜，可那仇恨自己心底扎根了十多年，哪有那么容易说放下就放下？之前她是靠着仇恨才撑着一口气活了这么多年，若是放下了，她害怕会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可如今她的恨已经毁了小酒了，再恨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只会毁了她更多，她本拥有的就少，人生苦短，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她终于想通了，可是，似乎有点迟了。她的小酒，回不来了。

“小酒，这个地方，你还喜欢吗？”

姬风媱望着鸢尾的枯茎，想着明年四月时，这里就该开成一片海了。到时候，她可以陪小酒一起赏花饮茶。她从怀里掏出信纸，这是小酒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她坐在地上，一字一句的又看了一遍，最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看得萧潇一阵心疼。十多年了，姬风媱从来都是一副不哭不闹不惊不畏的平静模样，明明只是个孩子啊，却比她还要老成稳重，简直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如今，终于有了点活人的样子。

直到夜幕降临，姬风媱才缓缓起身，她忽然觉得过去的那些已经是离她很遥远的事了，她心里清楚的知道，从此刻起，她会是另一个姬风媱，会活成小酒希望的样子，活成大家都希望的样子。

“风媱姐姐，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请你原谅小酒好吗？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是叫李长安，还是杨念酒。风媱姐姐，我做了近乎十三年的李长安，在李长安的记忆里，李满是疼爱我的爹爹，公孙寻是我的邻家大哥，而公孙烨则是我心尖儿上的爱人。可直到我死，我也没能找回杨念酒的记忆。可心里清楚的知道，若没有杨念酒，就不会有李长安，可有了杨念酒，我便不再是李长安了。风媱姐姐，我不能报仇，也不能报恩。但事有所起，就该有所终，就让这一切在我这里结束吧。风媱姐姐，听说义父、柒泠姑姑以及杨府其他的人都葬在了杨府，我也很想和他们葬在一起，可我怕他们会怪我，怪我把他们忘了，怪我与仇人朝夕相处十多年。你曾说过我送了你一片花海，我觉得那个地方甚好，可以日夜与你相伴，而且曾说好与你回姬府的，如此也算是做到了一半吧，所以你就别怪小酒没有说话算话了。风媱姐姐，公孙烨其实也很无辜，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就放下吧。一直以来，你活得太沉重也太为难自己了。人会因为恨毁掉自己所有的一切，你不能这样，你应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风媱姐姐，我没有杨念酒的记忆，但听你说过很多，虽然我不记得当初送你鸢尾的初衷了，但是我想，那花语的重点不仅在前半句的友谊永固，也在后半句的热情开朗，那个时候的杨念酒应该更希望你能过的快乐。现在的我也希望你接下来的每一刻都能为了自己而活，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你笑，看着你闹，看着你成亲生子，看着你儿孙满堂，看着你和你心爱之人携手白头。百年之后，你我黄泉再见，记得要告诉我你后来的幸福和快乐。”

听闻后来，公孙烨将府邸搬去了湖州，方圆十里全都种上了芍药，每年五月花开时，他总会日日坐在门槛上，手握一块玉，温柔的唤一声长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