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刚开始我想，两个人凑在一起交谈是丝毫没有意义的。”我这么对安特卢科斯说道，林契推着小车，车上装满了用油布遮起来的子弹箱和炸药。我们从阿格米斯的一个交接地把这些东西推过来。林契的力气出乎我意料地大，于是我们两个人仅仅扯着油布的一头，努力把那层脏兮兮的东西覆盖在车上，还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不过过路的行人似乎都看出了这车东西不一般，我们这么做只是欲盖弥彰。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先生？”安特卢科斯是唯一一个称我为“怪人”和“混蛋”以外称谓的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毕竟，你可以知道，两个人一起说话并不是只有坏结果。”

“但以我现在的经历来看，两个人说话是不妙的。这两个人都要遭遇灾祸……”

该死，我又说些非同寻常的奇怪话了。安特卢科斯用诧异与痛苦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接着便沉默了许久。

“我同你一起来不是为了同你交谈……”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他愤愤地扭过头去，“那这是为了什么呢！”

说到这里，他抢过林契手里的车把，用很大力气推动小车继续前进。林契呆在原地，似乎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怪人，……朋友，他这是干什么呢？”

“你这个忠实的人！”安特卢科斯回过头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永远不开窍的呆子！住嘴！”

“为什么要朝他生气呢，为什么要骂他呢！”我惶然了，“为什么呢！”

他推着车走在前面，我们赶忙赶上去。但他就是要别过脸——让我们都看不见他的脸。林契慌了，却由于安特卢科斯的辱骂而恼羞成怒。“你！你称我傻瓜！……你配吗？……为什么！……你说我呆子？”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完全说不出话来。但即使在那时，我也是明白的：他们的争吵和矛盾完全出自他们的友爱，而不同于其他士兵之间一种彻骨的无聊。三个人凑到了一起——不管从军营的哪个地方都找不到比这三个人更孤独和更痛苦的了。林契，我，和安特卢科斯，虽然我明白这些冲突是令我惋惜的，但同时也是宝贵的……

车子接近了军营的外墙。木车轮轱辘轱辘地响，这是大小参差不齐的石子拼成的一条路，宽窄不一，灌木经常突破道路的边界，甚至长进路中间去。这就是运送面包的队伍每天早晨所走的路，在深秋泥泞不堪。我们这辆沉重的小车需要避开所有可能使车翻倒和轮子陷下去的陷阱。这样的陷阱隐藏在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稍不注意就会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几个箱子用麻绳捆在车子上，摇摇晃晃。这辆车子由林契和安特卢科斯换着来推，而我则什么也不干——因为我试过，这辆车的重量真是吓人。单单要我使它保持稳定，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们从大院子墙上一个挖开的洞中进了军营，这个洞看起来破败不堪，却是军营唯一的合法入口（另一个更大的入口常年关闭，所以这也是唯一的进出渠道）。四名卫兵拄着和他们的身高几乎平齐的步枪站在那里，见到我们后，他们先是一皱眉，而后露出奇怪的表情相视而笑。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十分骇人的事情，直到今日我还记忆犹新。

风把帆布的一角掀开了，让我看到了弹药箱里是什么样子——黑色的火药和光秃秃的弹壳，这是一大堆半成品。它没有安静地堆在车上，而是搅动了起来——顷刻间冒出一股火焰和热气。安特卢科斯和林契同时回过头来，丧魂落魄地大叫。“火药！火！”他向后退去，甚至想要逃跑，“火！”

那时我的心态是复杂的，但我可以准确地说，我在相当近的地方望着散布在弹药箱表面的火药窜起的火苗。那是狂暴的火焰，红色的，橙色和蓝色的焰心四处摆动，没有它固定的形状——那一刻我呆住了，燃烧，燃烧！我想起了蒙特索斯的外墙，那里显得如此模糊和不真切。望着火焰的时候，我仿佛感到它的生命，和四处控诉的苦楚——不，它根本没有必要控诉，它是抛弃了一切的感染者，注定要对自己毁灭的行为感到快乐，无与伦比的快感！我呆在那里，周围是安静的，我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视觉以外的知觉。但同时，作为补偿，我的视觉变得极为清晰——我曾经知道，人的各个感觉器官是可以互补的。盲人负责视觉的大脑皮层会转化为负责听觉的大脑皮层，使听觉更加准确——当然，这也是从史前那些英格兰语书籍上看到的。在那一刻，我的瞬间感受极为清晰。画面像是增强了几个等级，我的印象变得深刻而不可磨灭……那团火的印象不能被抹杀。

但是接下来怎么办呢？我仿佛在一念之间看到了安特卢科斯扭曲的表情，他的手势，林契慌乱地颤抖的手，灰白的手背和鲜红的手掌正拍在一起。我本能地从生着棘刺草的地上抓起一捧泥土，抓在手里，双手捧着那泥土。冰冷的，和火焰完全不相容的。只要我泼上去，那自豪的能量就会完全消散于一声茫然的叹息……

“不要，不要！”我听见我心里在喊。

火苗“腾”地窜高了，我用双手把那团略微带有水分的泥土盖上去。这个动作是完全不需要思考的。

——火焰死了。它停止了燃烧，像是突然被掐断了脖子。

我跪在地上，手中还残留着的泥土是冰凉的，结了冰。我似乎还想要再次看见那团火，那团瞬间给了我生命的火，但它没有了，它被我杀死了。这就是我那时所想的，我那时甚至有一个更为荒唐的念头：再让火烧起来，再让——

只有我一个人，我想的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呢？是因为我看到了火焰？和熔岩相近的东西，却和熔岩完全不同？我想要火焰，我突然想要火焰。熔岩成了行尸走肉，火焰才是真正的，它看起来像灵魂一样。我把它杀死了，我居然感到伤心，我居然落下泪来。

“但是为什么要……”

我还没有明白过来为什么，记忆就消失了。我后来明白，自己当时毫无原因地瘫倒在地上，像一大堆松散的骨架。别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PS:2月2日第一更。今天可能，真的可能四更，甚至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