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在哪里呢？我在家里。
没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又回到家里了。还是坐在这张熟悉的桌子旁，我一遍一遍回想着自己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工作，我就不再回家去。”这是我亲口说出的，而现在……现在又怎么样呢？
昨天，叔叔安东尼昂斯·王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到他那里去。迈特拉是维尔里斯边缘的一个区域，隶属于维尔里斯，可能与布拉斯柯维尔区是同级的区域。但我住在城市的西北角，而迈特拉则地处维尔里斯的东南。“这一定是一片繁华而有活力的街区，”我出发前这么想着，“维尔里斯的东部是出了名的富有。”
我从布拉斯柯维尔的街口步行了整整一个小时，在自由大学——我的母校旁上了大交通线，这里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崭新，崭新得甚至有些惨白。偌大的地下广场几乎只有寥寥几人，但天花板的嵌入式灯块全都亮着——惨白的光——我的眼睛几乎要被刺瞎了。我只能眯着眼睛看东西，当终端指引着我前往站台时，我甚至差一点跌倒在走道上。
几个年轻人就站在那里，望着空旷的广场。他们什么也不做。我走过他们的身边，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一直在瞟着他们。自由大学的学生啊，我这么想着，心里突然一紧。我的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我已经不再是学生了，我来这里上了大学，却住在穷人区、还沉迷在“第六日”当中整整一个月……简直想要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我把帽子翻上来，发出哗哗的响声。是的……这些衣服，我们穿得十分习惯的“矿物衣”突然使我感到不适应，我简直宁愿穿上……穿上维斯里克的军服……哦，不！我不该想起它的，该死！
但是我毫无办法。我站在大交通线的悬浮厅上，脚下的站台已经开始向后退去。有不少的座位，甚至还有躺椅；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那些东西仿佛都不是我能够、我有权享受的，尽管我同样是一名联合公民。
可能，事情就是这样吧！当我在十数分钟之后到达迈特拉的站台时，我的心里已经充满了不能言表的悲哀之情。我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悲哀，为我？我自己？……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悲哀的，这一点却毫无疑问。这里的联合公民多了起来，但在我眼里却更加死寂、更加沉闷。同样的圆形地下大厅，同样惨白的灯光。没有人，几乎没有人说一句话。
但是我却看到一些令我惊诧不已的现象：两个人，通常只是互相经过，一方和另一方看起来几乎毫无联系；但就在经过的那一瞬，突然，一方开始大吼——于是两个人像是突然结下了深仇大恨一样扭打起来。我震惊地驻足，却发现人们全都向这里聚拢——像潮水一样——拼命地往这里奔来，但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看一眼正在厮打的双方。所有人，刚刚还在独自行走、无言地站立着的人们，现在就突然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全都挤过来，用最肮脏的词句谩骂着。
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但仅仅几分钟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寂静啊！惨叫声、挤压的吱吱声和骨头断裂的声音……广场的顶灯全部亮起了血红的暗光，然后是警笛声，呜呜的风声。正在打斗和狂叫的人们像是被突然电击了一样瘫倒在地上，受伤的人们被机械臂一个一个地装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不知所措。我简直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只是双手不住地颤抖，我甚至无法反应过来……震惊已经无法形容我当时的状态了，我简直要被震昏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迈特拉，这种事情常见极了。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总能不知理由地打斗起来，不管他们是官员还是资本者，还是商贩，抑或是流浪汉和学生。
我已经完全地见识了迈特拉的状况。这里亮着稀疏灯光的高楼下是比布拉斯柯维尔还要破烂肮脏的街区，一栋栋二三十层、新旧参差不齐的老楼几乎像是要塌下来一般。人们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着——时而一言不发，极为冷静，甚至可以用“冷漠”来形容；时而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开始无缘无故地撕咬着周围的所有人。
我独自一人走在偏僻的小道上，看着数十层的玻璃通道里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是死寂的……像一大群行走着的尸体，抱歉，我只能如此形容……大楼像一只只闷罐子，塞满了人。空气污浊得要命。但这些人，一个个都要比布拉斯柯维尔举行酒会的主人们富有不知几十倍……难道他们只是为了早餐吃上一顿蔬菜？可能，的确可能，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叔父给我的地址在一座十五层的楼上。当我走到它的门前时，我简直无法形容我看到的东西。两个人就这么瘫倒在悬浮电梯前，衣服千疮百孔，简直像是被狼狗狠命地撕咬过一样。我跨过他们的身体——站进悬浮电梯里。但因为他们就卧在电梯前，电梯只能在这里停着，我无法上楼……只好去找楼梯；但是楼梯在一扇虚掩着的大门后面，我拉开大门，看到黑黢黢的一片倒下的柜子和堆积成山的灰尘。这可让我怎么办！
我终于灰头土脸地上了楼，但此时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怎么办？究竟要不要这样继续下去？我可做不了决定；我一直是这样一个犹豫的人啊……
当我推开维尔里斯社会管理署的办公室门时，眼前的一切几乎要把我惊倒在地。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坐在圆桌前端着酒瓶，醉醺醺地打着呼噜。这些人……和我见过的布拉斯柯维尔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简直一模一样！同样，这里臭气熏天。我简直感到脸上像是瞬间被覆盖了一层灰暗的膜，抹也抹不掉。我关上门，转过身，正巧看到我的叔叔。他到这里来了——房间里的人们好像要强打起精神来，却徒劳无功。这些人简直颠覆了我对人的印象，我头一次见到人还能这样堕落，丝毫没有下限。
安东尼昂斯·王和我对视了一眼，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下了楼，从原路返回了迈特拉的站台，如今……现在，我坐在家里。我完成了一趟徒劳的旅行，做了一大堆甚至不值得去空想的事情。结果，我变得甚至不想出家门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我只能在这里空想着，坐着，啃着速食丸……还是啃着速食丸，我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不会被人吃腻。这永远是一种实用而且健康的食品……
但我现在还是坐在这张桌子前啊，我还是在用仅有的纸和剩下的笔头写着这些文字，虽然我不知道这些记录有什么意义。我所做的一切仿佛都是毫无作用的，我几乎从来就没有做成一件能够令我满意、令我自己信服的事情。
奥维德·王
九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