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回 世态炎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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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梧桐湾,那掀帘子的手便愈发地放不下了。

袁瑶心中默念着,过了三里胡同口的两颗梧桐树便是周家了,而与周家只一墙之隔的院子便是她曾经的家,因此没留意到也同她一起往外偷望霍榷的丫鬟青玉。

马车终于停下了。

青素和青玉先下了车,撩开门帘要扶着袁瑶下车。

袁瑶钻出马车,见马车停在周府门前。

和记忆比起,周府大门似乎修缮扩大了,由以前的蛮子门改成了如今的金柱大门,朱漆大门前一对椒图抱鼓石,力显主人家如今的步步高升。

可这些袁瑶都无心去细看,出了马车便站在车辕上向周府旁的宅子看去。

几人借着各家门外大红灯笼的微光,顺着袁瑶的目光看去,只见周府旁有间已经荒废的大宅子,其大门的规格是比周府金柱大门更高品级的广亮大门。

只是那漆色早已斑驳的大门,被两道发黄随风拂动几欲脱落的封条封闭着。檐下挂着的褪色灯笼尘土附满,还有那风吹雨淋后的千疮百孔。

门前有一房之地,几个乞丐卷着破烂的被褥缩在一起酣然入睡,那里俨然已成了他们休憩的地方了。

乍暖还寒的季节,风吹过让那宅子显得越发的萧瑟与荒凉。

霍榷以为袁瑶会触景伤情,却见袁瑶只是拢了拢那件只下摆绣有一小簇淡粉西府海棠的白色轻纱斗篷,又将夜风吹拂上脸了的一缕发丝拨向耳后。

这一身的素净,就连发髻上唯一的发簪也是珠白的袁瑶,犹如香山中飘起的轻云,无依而轻薄。

周祺嵘下马道:“我先行进去告知父亲母亲一声。”说完便往门里跑了。

他们的到来方才已经有人去禀报了,周祺嵘这般多此一举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袁瑶未理会离去的周祺嵘,搭着青素的手下了车。

青素和青玉方要将车里的包袱和琴拿出来,霍榷的小厮郑爽却阻止了她们。

袁瑶主仆三人看向霍榷。

霍榷只道:“不用搬,坐坐便走。”

袁瑶也没多问,“一切听凭大人吩咐。”

青玉闻言有些雀跃,附在袁瑶耳边轻声道:“姑娘,看来霍大人是没打算将我们安置在周家,那是不是要将我们接入候府?”

虽说袁瑶早猜到了几分,霍榷是不会将她们安置在周家的,因一来她和周家无亲,二来于礼不合,但也更不可能会将她们带回候府,可为何霍榷还是带她们走周家一遭呢?

袁瑶只淡淡扫了青玉一眼,未接她的话紧随着霍榷进门。

刘福林在周家当了十二年的管家,此时他正亲自提着灯笼引着霍榷走在前。

本以为会将自己引到内院去的袁瑶,不想周家却将她和霍榷一起带向了前院正堂的方向。

走在前的霍榷阔步,夜风带起他那雪缎阔袖滚银线回字纹的长衣下摆,隐约可见君子兰缀在边上,令他别有一番兰芝玉树般的风姿。

许是感觉到了袁瑶的视线,霍榷回头,但也只是回头一瞥,那脚下的阔步忽然不紧不慢了,让紧跟在他身后的袁瑶能恰好能跟上。

袁瑶不明,低头这才发现,原来为追赶他的脚步,衣袂微微凌乱了。

这是霍榷第二回为她放缓脚步了,可见霍榷也是细心体贴的人。

入得正堂,迎面便见一副《福禄寿三仙图》,图下花榈木翘头几案上和多数平常人家一样,都是摆放文玩插屏和一面铭文铜镜,寓意“平静”。

地下两列相对的交椅八张茶几四个。

霍榷走向主位左边首位坐下,袁瑶解下斗篷在主位右边的末位交椅上坐下。

见她的小心卑微,霍榷微微摇头叹息。

四个小丫鬟上茶,也不知怎么的那给袁瑶端茶的丫头在见到袁瑶时,从梅花托盘中端茶的手顿了下,脸上也满是诧异,随后便退出了正堂。

这丫头袁瑶看着也有些眼熟。

青玉是机灵的,寻了个由头便追那丫头去了。

霍榷呷了口茶水,眉头轻皱似是不甚满意这茶水,便放下了茶碗,“自重者人必重之。”

霍榷竟然在劝解她,袁瑶不由得讶异地抬头看他。

“在得知了你的音信,韩姑娘多方托人亦要救你出火坑。”霍榷又道。

闻言,袁瑶终于感到一丝暖流绕上了心头。霍榷所说的韩姑娘正是她的表姐——韩施巧。

平复了下心绪后,袁瑶道:“那大人就更不该将我带去韩府安置,应直接送我去庵堂,这样才不会污了表姐的名声。”

霍榷诧异袁瑶能猜到最终会将她送去韩府,也甚是欣慰袁瑶没辜负韩施巧好心。

而与此同时,周家后院的正房里,周祺嵘的父亲周广博正在怒骂儿子的瞻前不顾后,“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你可是要娶南阳伯千金的人,如今却带个婊*子回来,要是传到南阳伯耳里你还要不要前程了?”

周祺嵘本想辩驳几句的,可见周广博越说越气扬手便要打了,便不敢做声了。

周冯氏见丈夫要打儿子,上前挡在跟前,“老爷,此时多说其他也是于事无补的,不如想想如何应对。”

周广博一拍炕几,“应对?怕也只有乱棍将那婊*子打出去,方能表明我们家的态度了。”

周冯氏道:“万万不可,榷哥儿也在外头呢。”

周广博道:“那你说该如何?”

周冯氏想了会,唤来一位老妈子,“你吩咐下去,拿皋卢茶给他们吃。倘若她还要脸面的就该知道怎么做,如若不然,那就怪不得我们家不顾往日的情面了。”

“娘,”周祺嵘顿时惊心不已,“瑶瑶也不过是想寻一安身只处而已,我们给她找一处容身地就是了,何必呢?”

“住口。”周冯氏喝道:“这般不知轻重贸然上门来便是大罪过,光这条便够她死一百回的了。”

片刻,前院正堂里便换了茶。

霍榷端起新沏的茶,见茶汤黄绿清澈,香气无华,浅呷一口,味苦后甘,口感醇爽,道:“皋卢。”

没错正是皋卢茶,也称苦丁茶。

袁瑶望着茶汤似在出神,莫名道:“这苦丁茶还有一传说,相传采茶女阿香因貌美而名扬,官府便有意将阿香送入宫中,阿香不愿,趁人不备之时纵身跳下悬崖,血溅苦丁茶芽,茶芽由绿变紫红,也令苦后的甘香也越发了,故而又称紫芽茶。”

周家这是让她死。

霍榷稍稍一想便也明白了,一掌怒拍在茶几上,紧抿薄唇。

倒是袁瑶的面色依然平淡,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染上了雾气。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周广博身穿深蓝大襟袍,头戴东坡巾进来了,明显是在忽略袁瑶,径直走向霍榷亲热道:“榷哥儿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姨娘今儿糟好你爱吃的鸭信,下酒最是得宜,走,和我边喝边谈去。”

霍榷向周广博作揖行礼,脸上严谨不松,“多谢姨父盛情,但霍榷此番到来,是为了妥善安置袁姑娘的。”

周广博本以为霍榷明白他的用意不会再提,没想竟然这般直白道出,不由得有些恼了,斜瞥向袁瑶的目光都带着冷厉了。

“虽说当年我们与袁家是有些交情的,可袁姑娘和我们家非亲,安置在我们家恐有流言损她名声。”周广博一脸的无奈道。

当年两家几成姻亲,到周广博的嘴里就成了“有些交情”而已。袁瑶心中冷笑。

霍榷道:“当年姨父便与袁大人约成儿女亲家,如今只要祺嵘娶了袁姑娘,外人也不可厚非,流言不攻自破。”

“那怎么行。”周广博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失言了。

霍榷面色一沉,“不行?果然,姨父你已经应下南阳伯这门亲事了吧。”

袁瑶听闻恍然大悟,难怪周祺嵘一路心虚不已,原来是为了这般。

见败露,周广博也不否认了,道:“唉,我也是无奈,南阳伯他……”一副是被逼就范的神色。

霍榷不为所动,道:“姨父,虽说你如今圣眷正隆,但这般左右逢源,怕是内阁那边不会轻易放过。”

袁瑶觑向周广博,连她都知道官场最忌左右逢源立场不定。以南阳伯王n为首的太后党,和内阁为首的权臣党正是水火不容之时,周家想左右逢源,贪心不足迟早双方都不容他。

这会子袁瑶也明白了霍榷为何非要带她来周家一趟,正是要用她来试探周家。

这时厅堂外传来嘈杂,等声音近了,方听清是老妇人在怒斥着什么人,依稀听到,“我还没死呢,这就要……逆子……”

“娘?”周广博惊诧地走出厅堂去。

周老太太?袁瑶看向霍榷,只见他也跟着出去了。

袁瑶起身等候在厅中,不多时便见一位形态消瘦,头却异常硕大,额头前凸出一大包,面色焦黄已经病入膏肓的苍老妇人,颤颤地拄着乌木寿仙杖,在周广博和周祺嵘的搀扶之下蹒跚走进正堂来。

周广博私下里偷偷地瞪周祺嵘,这袁瑶到来的消息正是周祺嵘告诉老太太的。

老太太一双浑浊的眼目,一时便看到了袁瑶,声嘶哑道:“瑶哥儿?”

袁瑶自小就被袁父当男儿养,养出男儿般的豪情志气,小时就多叫她瑶哥儿,性子也就这一两年才收敛的。

见到周老太太,袁瑶顿时潸然泪下走到在老人面前,“老太太。”

周老太太推开周广博搀扶她的手,一把抱住刚要福身的袁瑶,“好孩子,可苦了你了。”

两人顿是哭个不住,周广博和周祺嵘想劝解,都被周老太太呵斥了。

还是霍榷宽慰解释了好一会,这才略略止住了。

周老太太坐下后,拉着袁瑶的手,有些喘地指着周广博道:“是我的罪过,养出这么个趋炎附势,忘恩负义的牲畜。”

在小辈和外人面前被训斥,周广博顿时觉得脸面上极是难堪,却也不敢多言垂首低眉地听着周老太太的话。

“滚,都给我滚。”周老太太激动地拄得寿仙杖敲得地面咚咚响。

周广博和周祺嵘不敢忤逆老人,霍榷知老太太要和袁瑶说梯己话,便也跟着出去了。

见人都出去了,周老太太抹抹眼角的泪水,颤颤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房契来,“好孩子,周家对不住你,他们是容不下你了。这院子你拿着,以后也好有个容身之处。”

袁瑶不肯接,“老太太,这可是您的梯己,袁瑶不能要。”

周老太太摸摸头上的胀大,感伤道:“我这老不死的怕是要……不中用了,这些留着也没多大用处了。”

袁瑶赶紧擦擦眼中的泪水,安慰道:“老太太尽胡说。”又指着老太太身后挂着的《福禄寿三仙图》,“您老这般说,让寿仙翁情何以堪,他老人家额上也有这凸起的肿包。依我看,这是长寿之征才对。”

周老太太顿时被逗乐了,“你这猴儿。唉,我也算看透了,生死有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嵘哥儿和你。嵘哥儿虽心地不坏,可耳根子软是个是非不明的,就怕他老子娘把他给岔路上带了。而你无依无靠……”老太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袁瑶又宽慰道:“老太太您放心,霍大人是要送我去姨妈家。”

“韩家?”周老太太想了下,点头道:“不说那份浅薄的亲戚情分,韩太太是个好(请念第四声)名声的,为了名声她是会收留你,明面上更不敢为难你。”

袁瑶讶异,周老太太虽老眼昏花了,但却慧眼如炬。这世上还真没多少人看清韩姨妈那体面和名声背后的表里不一。

霍榷一直守在厅堂外的不远处,没人敢靠近厅堂一步,让这一老一小安心地说着话。

那房契袁瑶最终还是没有要。

临出门时,没想周冯氏也出来相送了,她一改之前的态度,极力挽留袁瑶,却把周祺嵘给急得团团转,因他知道袁瑶一旦留下绝没好下场的,“娘,时候不早了,而且来日方长,等表哥安置好了瑶瑶,那时再叙旧也不迟。”

霍榷看看周冯氏又看看急得直飙汗的周祺嵘,目光阴沉了不少,“姨妈,我受韩家所托,怕韩家已是久等了,恕不可多留了。”

言下之意,是告诉周家的人袁瑶并非真的是无依无靠任人摆弄的,还有韩家呢。

周广博和周冯氏一愣,知强留是不成了。虽说如今韩家不比当年了,可韩孟终究也是正四品的大员。

等袁瑶主仆都上了马车走远,周祺嵘不明所以问道:“娘,你不是巴不得她们走,怎又留她们了。”

周冯氏回头,那脸面气得有些扭曲了,道:“你个不知深浅的东西,方才你祖母怕是把梯己都给她了。”

周祺嵘一听,本该是他的东西没了,着急了,“那怎办?”

周冯氏咬牙切齿地,“都土埋脖子了,竟然宁愿把梯己给个婊*子也不愿留给孙子。”思忖了片刻后,又小声对周祺嵘道:“你这样……这样……”

“好。”周祺嵘跑了。

远去的马里青玉告诉袁瑶,原来那个丫头曾经是周老太太身边陈嬷嬷的侄孙女,小时得过袁瑶的好处一直念着。

那丫头偷偷告诉青玉,说当年的婚约周家怕是不认了,他们少爷是要娶南阳伯家的五小姐王娥了。

袁瑶一直不言语只静静地听着,忽然传来急追的马蹄声。

是周祺嵘骑马追来了,对车里喊道:“瑶瑶,南阳伯五小姐是个性子极好的,她会让你进门的,你千万要等我。”

进门做不主不仆的姨娘吗?

袁瑶仰起头却还是让脸上的泪珠点点滑落,打湿了手背。

见车内无声,霍榷让周祺嵘先行回去了。

袁瑶哭个不住青素手忙脚乱,接到青玉的暗示青素很笨拙地找话来说,“姑娘方才为什么要和霍大人说这般凄凉的苦丁茶传说?”

袁瑶呆呆木木如似未闻,却听她道:“只有这般我方能平安走出周家。”

青素和青玉心中大惊,原来方才这般凶险。

袁瑶是经由这传说告诉霍榷,周家人对她袁瑶起了歹意。

强者怜弱,霍榷在惊讶愤然之余必定会尽力保她平安走出周家。

不然就像方才的周冯氏,随便一个由头便能将她留下,而后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事后霍榷再来寻也是枉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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