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七但觑遗世人何处,难认经年事过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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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柳敏儿本在驸马府造访公主李奕,仍是为了其父柳毅被囚一事,找李奕相商。

这驸马府依山起建,是在白鹭洲附近。

观潮而居,公主与驸马的生活倒也恬静惬意。

现下李奕有孕在身,已有数月,行动已然极为不便,皇帝便勒令她在家休养,其夫王岩因濠州大战,获功不少。

柳敏儿虽然在阵前救过王岩,有恩于他们,但也不愿叨扰,可白天在太尉府侯李弘冀不得,后为公主李奕得知此事,便于黄昏时分,邀请她亲至白鹭洲一趟。

柳敏儿赶到后,恰逢公主正在宴客,便谴侍女先将她引至小厅。

也不知公主是否别有安排,那厅旁竟开有重帘,层层相隔,却卷不住里面的欢声人语。

柳敏儿正襟危坐期间,忽听重帘后有人谈起父亲柳毅,那是个爽朗的声音,温柔又极具刚气,且入耳逼清:“柳毅为人耿直,素得本王钦佩。此次对敌,他不惧闲言杂语,力排众议,招兵出力于濠州,又出船舰,其实是受父皇旨意,未料到来头,却因小人谗言构陷,受了牢狱之灾!但因当时事态紧迫,且朝中与军中,都有细作在内,故而此事是秘密进行,多数朝臣仍不知道,父皇现在迟不公开内中实情,其实父皇的本意,我已获知!”

柳敏儿当下便猜此人是李弘冀,遂竖起耳朵,蹑足走近那重帘近侧,仔细倾听。

这会儿好像是王岩在问话:“那依燕王之言,这事难办吗?弟不才,原本以为只要李太尉回京,为柳毅澄清,此事定会迎刃而解呢!”

言说间,王岩叹了口气:“不想世事难料,李太尉突然遭到谗臣弹劾,适才听兄一些话,父皇似乎不愿在他得胜之时,再添其羽翼,看来此事还要拜托兄长了!”

李弘冀见他朝自己肃然恭揖,正要说话,他倏忽之间,又踱开步道:“不瞒兄长,其实弟也曾与彭节度使谈 过此事,彭节度使附奏章一封,昨个儿已呈于圣上,可惜未见父皇批阅,问过宫里侍奉的太监,言父皇已经看过那奏章。但……哎,是以弟斗胆猜测,父皇可能另有打算,只是一时半会儿,倒教弟看不穿父皇意图!”

李弘冀呷了一口茶,嘴角漾起笑道:“要救柳毅,说难可难,说简单,也只在翻掌之间,你不必忧心,包在我身上吧!”

这李弘冀现今讲话比较随意,不似王岩那般诸多顾忌,还咬文嚼字,倒使柳敏儿会心一笑,放下几分戒备。

柳敏儿本来也就生的几分胆大,当下抬手掀开重帘,意兴盎然地道了声:“好,那敏儿便在这里先谢过燕王了!”盈盈欠身,朝李弘冀恭敬地揖礼。

李弘冀闻声抬头,就见眼前亮开一线,一个清丽高绝的丽人从重帘后走出,举步轻捷,张口带笑,走动间,衣袂被风荡起,衬得那身形婀娜窈窕,优雅中,似玉人乘风而来。

此番柳敏儿未着男装,仅以女子面相示人,但多年的历练,还是为她平添了气势,显得风神秀异,加上五官明亮,线条柔和,更有一股浑然天成之相。

李弘冀淡然延她入座,相迎时,倒也雍容华贵,从容不变。

柳敏儿因他自愿要救自己父亲,自对他无甚恶感,见此还在心中赞道:“好像还可以,且待我察言观色,看他所言是真是假!”

她早已忘了自己与李弘冀已有一面之缘,李弘冀却还有些印象,便轻轻地搁下手中茶盏,直言道:“想不到会与柳姑娘在此相遇,此前我去太尉府,倒没顾得上与姑娘说话。”

柳敏儿这才一惊道:“如此说来,燕王去过太尉府?”

李弘冀含笑点首。

柳敏儿突然有种恶感浮起,心道:那为何要派人告知李太尉,有要事在即,改日登门造访?后来却又亲自折身赶去了呢?这岂非是言不由衷嘛?

可她乃大户人家出身,遇到此种场合,自知分寸,便喜怒不形于色,未曾当众点破。

李弘冀也心细,就在谈话的间歇,察觉到柳敏儿面容有个电闪而过的变化,略一思索,便已想通。

他不大愿意让别人看低自己,且又是个女子,更不容其轻视,试想这才初见,且他还正年轻气盛,自然不甘心被人莫名其妙地误会。

然他毕竟出生皇家,又贵为王爷,平素仪容清雅,自有风度,便也耐心极好,似无心般说道:“近日风声较紧,故本王为避谗臣耳目,先应承太尉,后又反悔,最后才答应,是教旁人以为本王与李太尉之谊本不牢固,方便以后行事。如此多费了些周章,不然便可以在太尉府内与柳姑娘觌面谈话!”说着,沉浸其中,若有所思道:“本王还记得柳大东家的酒,嗯,很不错!”

见他颔首称扬,柳敏儿倒不好意思起来。

李弘冀始终也没正面拿出那方丝巾,倒不是他贪恋不给,而是他觉得不是时机,怕招人误解。

丝巾,尤其是在一对年轻男女之间传递,不知情者,多半都将那当做定情之物。

想到那里,李弘冀也有些面红,不知道怎样才能释清此事。

且他还盘算着另一件事,最近营救柳毅要紧,倘若在这节骨眼上,被人反咬一口,言他贪慕柳毅之女,岂不落人口实,有徇私枉法之嫌?

固然两人清白无辜,可皇室里,这种事最易捕风捉影,一传十,十传百,即便假的,也会被说成真的。

若然那样,救柳毅的人,就不可能是他了。

话说李弘冀救柳毅,其实还有个目的,他很快就对柳敏儿说了出来:“柳姑娘,滁州船厂归你管制,虽为朝廷建造船舰,但主动权却不在朝廷,我父皇的意思很简单……”

柳敏儿脸色一变,也已猜出了大概,迎看李弘冀时,就见李弘冀在室内走开几步,接下话道:“目下淮河水师尚不严密,是以才会被朱贼有机可趁,日前李太尉也曾上表,需加强淮河布控,本王与父皇都是这般想法……”

柳敏儿惊异地截断话道:“臣女明白了,若要救父出狱,就得将滁州船厂拱手让出!”言罢,冷冷盯视李弘冀,目射寒光,凛然问道:“但不知这是朝廷之意,还是燕王的主见?”

此刻,她对李弘冀的看法大变,好感俱无,只以敌视之心对峙着,不管她怎样顾及分寸,怎样相让,可这船厂却是她母亲遗留于世的,也是她的心血,教她怎能在顷刻间大方割弃?

可柳敏儿又不得不被逼退步,她心里有一种悲伤,可生性倔强,绝不在人前流露出来,但难受之情,已在面上表露。

李弘冀看在眼中,虽然心中一软,可想到家国天下,还是狠心道:“你等往后所造船舰,全都要听从朝廷指派……”语气一顿,他话声缓了一缓,道:“如果柳姑娘可以继续以男儿身份面见世人,便可以继续留下。”

柳敏儿忍住悲伤,说道:“不必了,只要能救出敏儿父亲,我愿意退让!”

李弘冀豪声道:“好,姑娘爽快,一言既出,本王也定会兑现诺言!来日本王教人拟一份公文,姑娘画押签字之后,便可以立刻见到令父!”

柳敏儿含糊地应了一声,再无多言,辞别二人。

出了驸马府,柳敏儿惆怅地在白鹭洲边转悠,这时,李弘冀从远处追来,叫住她道:“柳姑娘!”

柳敏儿心不在焉,根本就不想见他,便头也未抬,淡漠道:“什么事?”

李弘冀长叹道:“哎,我希望你知道,朝廷虽有仗势明抢之嫌,然也有逼不得已的情由!”

柳敏儿一时情绪不好,乃至口无遮拦,冷哼道:“反正是官,就是大喽!何况我纵然再大,也大不过皇室,再者船厂之所以有今日成就,朝廷也曾出资不少!”

显然她这话,是赌气说的,她极度不满意以势压人的作为。

李弘冀自是吃了一羹,怔愣间,与她并肩在洲畔缓步前行少许,叹道:“我之所以从驸马府追至此地,就是因为你是个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才想向你说明此中内情。当然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明白!想必心里也定有许多不平之气吧!”

柳敏儿被此语说中,不服道:“才没有呢!”

李弘冀看定她,呵呵笑道:“如今四方大乱,正当多事之秋,这大唐前阵子腹背受敌,损耗不小,有用之财,自然有限!且个人利益是小,天下利益是大,我不能给柳姑娘更多,但也知道,姑娘自有爱国之心,不然不会亲赴战场,在危境中去帮李太尉,是以本王绝不会让姑娘的心血白费!”

柳敏儿见李弘冀一介王爷,竟放低身段,对她倾吐肺腑之言,一时也不想过于执着个人私利,便想了一想道:“燕王刚才言及淮河水线松懈,敏儿其实很早就知道了,假若敏儿让出来,能够救唐,那就让吧!”说罢,轻松地耸耸肩。

李弘冀内心大悦,不由多看了柳敏儿两眼,笑笑道:“我会请旨,准柳副使兼任造船都监,柳副使乃信得过的人,相信定可堵住悠悠众口!”最后,才缓缓拿出那方丝巾,迎风抖开,上面的桃花似要迎风起翔一般。

李弘冀将之交到柳敏儿手中,促狭道:“拿着吧!”

柳敏儿看着丝巾发愣,他人已远去了。

待柳敏儿赶回柳府,忽在半途遇见天绍轩徘徊在附近,原来天绍轩夜里也曾去太尉府打探,亲耳听见柳枫与天绍琪的谈话。

他吃惊不小,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思索着对策。后来他遇到柳敏儿,两人一同回到柳府,却从燕千云口中得知,天绍琪将天家众人约往乌衣巷,并拉走了天绍青。

天绍轩深知事态严重,遂与柳敏儿急赶乌衣巷。

至于柳枫如何赶到,听了众人谈话,则是源于苏乔寻衅,随后不放心天绍青,跟踪对方。

二十一年,苏乔生活的天地只在苏州城的小巷小道,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目睹街坊邻里的悲欢。

九年如一日,他缩在风雨角落,与酒为伴,醉生梦死,过着没有未来的日子。

或许他原本就没有期望过未来,理想、志向,早已化作流水,掩埋在岁月中,听不到哭诉。

他生活的唯一快乐就是看到亲人痛苦,所有的对抗只是希望苏神医哭泣,希望苏神医认错,然而苏神医是个倔强的人。

他的等待没有希望可言。

于是,那场无声对抗,到头来,成了他一个人的痛苦。

酒不能卸去他的忿恨,岁月不能使他忘记往昔。

别人说,时间可以磨灭一切,他却不能。

他的生活,没有朋友。生命当中,只有辱骂、不屑、唾弃。

他从来未因别人的不屑,而感到一丝后悔,以前别人问他父承何处,他恨不得指名道姓,供认自己是苏神医之子。

因为他是那样想给父亲难堪,想让父亲看到他的浪荡,想让父亲痛苦。

父亲若痛苦,他便快乐,以此来弥补他心里的创伤。

多少年来,他就这样与父亲对抗着。

不知道他是对抗父亲,还是对抗他自己的心?

无数次,他在心里自问,父亲痛苦,他当真可以畅快么?

他不知。

他只知道在他倔强的心灵里,从来不愿意去相信另一个事实。

时间令他可以回想一切,在他的成长当中,慢慢接触人世情感后,即使明知答案就在眼前,却从来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他无法接受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是浪费时光。

苏乔一面希望事实是他所认定的那样,希望他对母亲的感情是有所用的,更希望母亲在天上是向着他,而非他所认为的虚善父亲。

另一面,他又期盼着正常的人世温暖。

所以长此一来,他煎熬着、痛苦着,拒绝事实的真相,又盼望着真相的到来。

他面对天绍青时,在她用那双看不见人世的眼睛盯着他询问时,他的心头竟涌起空前的恐惧。

难道他是怕她揭露真相?怕母亲真如她所说含笑而逝?

果真如此的话,他所有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奔出乌衣巷的废屋时,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抗拒可以达到如此地步。

待他赶到太尉府的时候,天绍琪才刚离开,柳枫因为脱口定下与天倚剑的决斗之事,想及天绍青处境,正心烦意乱地在厅中喝酒。

没过多久,忽有下人心急火燎地进厅报曰:府门外有位带剑的流浪儿,杀气腾腾地求见太尉!

柳枫向来艺高人胆大,便让人将其请入。

他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也不是很上心,下人去后,他拿着酒盅,若有所思地发呆,想着以往。

就在那眨眼的工夫,苏乔从门口走进,持剑遥遥将他指定,一面走,一面大喝道:“柳枫,你忘情负义,不记得青姑娘了吗?”走到厅中,他止步森然道:“她眼睛中毒,看不见,更被朱思啸将全身骨骼折断,那些日日夜夜里,她几经生死,却始终叫着你的名字,而你却还有闲情在此喝酒?”

苏乔不信柳枫是个嗜酒之人,两人相较,只有他才是真正的醉鬼,因此他断定柳枫是以酒怡情。

柳枫一愣,再也想不到会是他登门造访,闻话更是震惊不已,脑海刹那转过许多画面,有他在幽谷中与天绍青接触的,也有她流泪时的苦楚。

那时他是感到奇怪,天绍青失去武功不假,可他万万没想到会经历那样骨折的痛苦,呆了半响,有一股冲动,就想教他冲出门。

可眼见苏乔正在谛观着他,他猛地想起什么,勃然大怒,将酒盅狠劲地摔个粉碎,似发泄一般,一掌拍上旁边的案几道:“你居然敢回来?”

苏乔见他无动于衷,更加愤恨,满以为柳枫会不顾一切去关怀她,可事实并非如此。

这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是以他始终不愿意承认天绍青所说的那个事实,便大笑道:“我为什么不敢回来?你以为随随便便把青姑娘丢给我,就是对她好?”

柳枫气极道:“不识抬举!你装聋做哑有什么不好?在苏州城,你已经装了九年,这于你而言,并不是难事!”

原来他为天绍青着想,已经将苏乔来历,悄悄打探的一清二楚。

如果他有办法,又怎会甘心将天绍青送出?

他只想教她远离金陵,因为两人再相见,他也不能保证是否能控制住局面。

他知道苏乔对天绍青情深意重,既然她不愿意回家,那么也能有个人好好照顾她。

苏乔被柳枫话语惊住,呆立一阵,才明白柳枫竟是故意那般做的,一时自卑心作祟,刻意道:“是,有些事可以装,可有些人有些事,我不想装下去,不用你施舍,我对她的好,定教她跟我走!”虽然高扬眉睫,说的气势赳赳,可苏乔知道,他底气不足,不过是强自支撑罢了。

柳枫看着他,似乎觉得很可笑,轻声反诘道:“是吗?”背负双手,延视苏乔走了一圈,陡然间,人随身动。

苏乔只觉一道寒风自身边闪过,柳枫已经来到他身后,而自己的剑也已被迫脱手,被柳枫握牢,电闪之间,柳枫就将剑搭在他的肩颈上面,略一用力,寒刃险些能削掉他的皮肉。

柳枫在后边立住,目光冷锐地逼视他道:“试试看,你照顾青儿一辈子,看看她的心会不会离开我?”

苏乔瞬间羞怒已极,似乎觉得这是个极大的耻辱,想他这一生,到底是为谁活着?

柳枫竟然自信满满,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不管在父母的故事中,还是柳枫与天绍青的故事中,他只是个可笑的闯入者。

然后,柳枫冷冷道:“再敢在我面前说一句刚才的话,看我会不会杀了你?”

苏乔是理直气壮地挺胸抬头,以示自己不怕,可又不得不承认,当柳枫说到第二次的时候,他竟没有勇气。

于是,他站着不动,什么也没说,柳枫就将剑放下,他就出来了。

他走后,殊不知柳枫就在后面跟着他。

苏乔并没回柳府,他只是漫无目的,可柳枫察觉到他无意间进了乌衣巷,就在内搜索,陡然窥得天绍轩与柳敏儿也在里面急赶,又听得二人所谈,见二人行踪诡秘,便尾随到那废屋跟前,听到所有。

其时,苏乔还在外面悠悠荡荡。

离开太尉府已经很远了,他仍然忐忑不安,回想着天绍青的话。

犹记得他的吼声有多响亮,酒醒之后的唯一反应,竟是那样吓人。

“我是我,他是他,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那一刻,心里有个声音问道:不想牵扯,你为何姓苏?为何听到苏神医的名字,情绪如此激动呢?

其实多少次,他自己也觉得他是一个笑话。

虽然如此回答,那般决绝、惊慌,可真相已经在他抗拒之中,表露无疑了。

有时候,真相就是这样,让人无法掩饰。

直到走上长街,他的耳边依然清晰地回荡着这句话:原来你爹是苏神医啊,难怪你可以治好我的病!

灯火迷漫,摇曳生姿,他身躯摇晃,望着这个依旧让人迷醉的金陵城,一步步挪动,从太尉府出来后,他已经看不清远方的路。

太尉府里发生的一切,他已不想再提。

他只知道盛气冲入,逃也似的冲出。

现在,他双眼迷茫,不知归处。

恨意忧愁,刀剑和仇杀,人世情感,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他还是到了乌衣巷,在狭长的巷道里,他陡然软塌塌地按着剑柄,倚墙而立。

剑刃在夜下发着闪亮的光芒,他却怅然地望着这个黑暗的人世。

含笑而逝?想及此,他突然想笑,母亲心甘情愿地离开,在母亲的生命中,原来始终惦记着他的父亲,在天绍青的心中,活下来也只为了柳枫。

背倚巷壁,他无力地坐倒在地。

思来想去,这场游戏里,他苏乔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太尉府前厅那一幕,当柳枫将剑搭在他颈上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多余到父母容不下他,以他为耻。

多余到奔去李枫面前,不知目的为何?

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柳枫和天绍青相互了解,超越他的想象,就如他的父母一般。

手揣寒剑,他突然失声大叫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天绍青摸着巷壁,在远处唤他:“小乔,小乔?”

他呆呆地看着她倚棍而来,身子一蹿,竟猛然立起,将剑横在她的脖颈。

只要她往前挪动一步,鲜血便会立刻溅出来。

幸好她及时止步,因而并没有血溅。

苏乔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剑放在她的颈处。

也许他情绪激愤,太憎恨这个世界带给他的不公。

也许是他太憎恨天绍青带给他的那个事实了。

也许心底深处,他还想试一试含笑而逝,究竟是不是传说?

她尚未开口,他已森冷地问道:“现在天上有什么?”

适才细雨微朦,这会儿却有点点星光。

天绍青摸着巷壁,笔直地站着,对他所问,丝毫不觉奇怪,也不惊异他因何口气大变,只静静地回道:“天上有星星、明月,可是我看不见。”

顿了顿,她强调道:“不过今夜不一般,要变天。”

苏乔闻话一愕,专注地凝视她,尽量保持镇定,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剑刃却依然没有离开她的颌下半寸,他不知道天绍青是否已经有所察觉。

这时,忽听天绍青道:“因为有风,因为你身上有杀气。”

苏乔心头俱怔,突然无所适从,又问道:“你面前有什么?”不知这样是想逼问什么,但她越是冷静,越教他无法正视。

夜风冰凉,只听她应道:“有一把冰冷的剑,是你的剑!”

苏乔并没有被这话吓倒,反而稳定心绪,将剑逼近寸许,瞪视她道:“如果这一剑下去,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天绍青神色淡淡,仰首一笑,似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苏乔望见,更加无法轻松。

天绍青回了句令他吃惊的话:“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杀我,我不怪你。”

苏乔瞬间想到他的母亲,难道也是这等想法?心忽然一软,于是问她:“你舍得柳枫?”不知为何,却避过了含笑而逝那个话题,她的从容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诧异。

他冷目面视天绍青,语气出奇的可怕,转问:“你打算去哪里?”

他自然不知天绍青刚才经过多大剧变,不等天绍青开口,又问道:“想去找柳枫?”

天绍青摇摇头,沉默不言。

苏乔手指颤抖,已经再难伪装,只得又将剑柄握紧,目光片刻不移地注定她,道:“这里是金陵城,你一早就已得知,我欺骗了你,你可有什么想说的?”其实内心已在等着她的评判。

可天绍青静静地立直,却不是回答他所暗示的那句话:“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你已经带我找了很多大夫医治,你所受的艰辛,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此后还要这样下去,我只会拖累你。或许就算你带我走遍天涯海角,也治不好了。我刚才想了很多,如果我继续留下来,只会让大家不开心,也会让你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让很多人痛苦,我不想让你们负累。”

她说的是苏乔的父亲,还有天家众兄妹。

苏乔闻言,突然无比难受,猛地长剑脱手,哐当掉落地上。

惶惶了一阵,他失声朝天绍青喊道:“青姑娘,对不起。”

天绍青早知他心里缠有郁结,哪有怪责,朝他微笑摇首,苏乔却无法面对,转身狂奔而去。

他要让自己放纵在这个黑夜之中,忘记所有的烦恼和不快。

如果奔跑可以让人释怀,他愿意奔到无止无休。

母亲离世的一幕幕,频频在他眼前闪现,小时候,不明白那种笑容,长大了,却又不愿意相信。

冰封的心,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浪子酒中游戏人生,到头来,却换来一场哭嚎。

数丈之后,他果然哭了,跪倒在地。

天绍青远远地听着,不多久,天空下起倾盆大雨。

黑暗中,有三个人冒雨走来,正是天绍轩、郑明飞与柳敏儿,而柳枫就在暗处现出一角被打湿的衣衫,也流出了眼泪,其实脸庞簌簌滑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自然什么都看见了,那小神医只是发泄情绪,他自都知晓,可接下来的一切,他亲眼目睹,会作何反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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