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纯礼春节没有回家乡，他每日开着跨镇公交奔忙于深莞两地。邹英生下小郭郭后做了一名全职妈妈，带着小孩在出租房里生活。郭郭是个开心快乐的小子，每日里在广场公园攀上爬下，敦实又活泼。这个萌肉的家伙有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劲，让周围的邻里们人见人爱。郭郭从小就乐于助人，小伙伴们的衣物玩具掉落，他会捡拾起来，跑去送还给小伙伴；伙伴们忧伤哭泣的时候，他会上去抚摸安慰小人儿。
除夕夜，邹英做上十道家乡菜，等纯礼下班回来，一家三口在出租屋里过了一个异乡年。正月初一，郭郭吵着要去“欢乐谷”，爸爸却仍要坚守岗位，他说让邹英带郭郭去欢乐谷。郭郭妈摇摇头，对儿子说：“郭郭乖，今天是春节，路上有很多人要出行，我们去陪爸爸开公交车好吗？”
“哦——哦——，我爱坐公交车，我要坐爸爸的车……”
一连三日，邹英和孩子都是陪着纯礼在公交车上度过。车上的乘客不多，纯礼一家三口不免显得落寂。在远方的家乡，一定是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彻云霄，亲朋好友相聚在一起，举杯推盏，共叙桑梓之情。此时此刻，纯礼思念着家乡的父母，亲人，还有胜似父母的罗坚师傅。在深莞开了一年多跨镇公交的纯礼，此刻的内心显得五味杂陈：过年这一阵他还算轻松，等到了候鸟们的迁徙季，城里开始热闹起来时，他们的工作也随之变得压力山大。在发达城市的窗口行业，在喧嚣的氛围中，他们需要每日面对各式各样，素质参差不齐的人群。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来自公司内部利益最大化的要求，同行与同行之间的竞争压力。
纯礼有时会去找财威倾诉，说自己还是想转回去开货车，这样，绝大多数情形，面对的是一车货物，货物不会有那么多的喧嚣戾气，人虽然辛苦些，但是活得坦然。
财威并不十分地理解他，反而满是调侃地回应说：“开个毛啊，哪行收入高我开哪行！”
到了正月初四，轮到纯礼工休两天。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纯礼决定好好地补偿一下母子俩，他叫着儿子：“郭郭，爸爸今天工休，爸爸决定今天陪你和妈妈去欢乐谷玩，郭郭高不高兴？”
“噢——噢——，高兴——，我爱爸爸！”
邹英犹豫道：“欢乐谷的门票那么贵，咱们一家三口怎消费得起啊！”
“票价再贵，咱们也要去，好好地玩一回！”纯礼说，“华侨城集团不是经常有抽奖吗，说不定今年它就要请我们全家免费玩一次呢！”
邹英听了，便不再多说。
吃完早点，一家三口乘车来到深圳市中心。百花争艳的深南大道，晶莹剔透的“世界之窗”，高耸入云的仿巴黎塔。一进入欢乐谷的景区，郭郭就被那奇妙的魔幻城堡吸引了过去。纯礼买了亲子套票，一家人跟随着蚂蚁精灵展开了幻境之旅。
数十个快乐的亲子项目，让众多的家庭尽享天伦乐园。过山车，太空梭，淘金河，丛林狩猎，蓝月山谷，水上游艇，直让郭郭开心得乐此不疲。一家人的笑声和叫喊声连连，尽情享受着生活的美好。
娱乐，休闲，午餐，纯礼一家在华侨城里玩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七点多，他们又在市区吃过晚餐，这才意犹未尽地打了辆的士回家。这天，纯礼肆意地消费着，他甚至带着一种逆反的心，直把身上带的钱全部花光，他才感到痛快！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是算人生最美好，那些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是不是每天都这样度过。深圳，霓虹灯下，这个极端财富的社会，富人与穷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分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都被他，一名窗口从业者深深地感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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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财威和红莉搭上阿力他们的顺风车返回莞深。他们把从家乡带来的土产一一分给纯礼俩口子，邹英嫂见了家乡的那些干货，连声说：“嗯嗯，好吃，好吃！”
纯礼打量着阿力的小车，不禁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道：“噢，小力，你是咱兄弟中的牛人啊，你看看，这气派……从小我就说你有出息的……”
阿力忙解释说：“哥，这不算什么，以后只是一个代步工具，代表不了什么。”
“唉，像咱们这些职业开车人，永远都别想买一辆自己的代步工具……嗯嗯，不说太多，先带我们去兜兜风。”
阿力忙把钥匙拿出来递给纯礼。纯礼接了车匙，坐上驾驶位，打着车，在路上兜上几圈，评价道：“感觉很不错，清爽，舒适，音乐环绕，杠杠的！”
当晚，邹英和红莉一起做了顿丰盛的佳肴，大家吃过饭，女人们带着孩子出去逛街。阿力乃对俩师哥说：“哥，走，今天我请你们到外面洗浴的地方按摩按摩，为你们新的一年打打气，积蓄些能量！”
“呵呵，**过来的，就是不一样啊！”财威眨着眼睛说道。
“咳——，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去正规地方，不到灰色地带。”
“呵呵……”
三人乃开车来到一所装修高档的洗浴场。循环泳池，汗蒸，推拿，按摩，他们顿时感到舒筋畅骨。三人穿上宽大的睡衣，吃过一顿自助夜宵，来到独立影厅，躺在沙发上，点上水果饮品。
纯礼感慨道：“财威你看，还是有钱好啊，咱们在这边待了那么久，也没享受过如此高档的消费！”
“就是嘛，有文化的人跟咱们就是不一样！”财威谄媚地说道。
“没有，没有，这只是现代人释放工作压力的一种方式。”
“财威你还别说，咱小力当初在东莞，是吃苦吃过来的，现在是苦尽甘来呀！”
“那是，那是！”
“小力，你在东莞发展得不错，看样子，以后会在莞城定居了吧？”纯礼又问道。
“嗯，我现在正尝试着适应这边的生活。”阿力说道。
“唉，你能很好地融入当地，真的是不简单！你看我们这些人，没有什么本事，身在沿海发达地区，融入也难！”纯礼坐起身道，“小力，你最懂我们开车人，你说说看，我们这些只会拿方向盘的人，到底该怎样发展？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呃，纯礼哥，这个……我还没研究过……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有主意，只能边走边看……”
“额——，小力在外接触的东西多了，兴趣转移喽！”财威努努嘴说道。
“唔……搞车这一行我现在是越来越少涉及了……”阿力尬尬应道。
“小力，我说你一个帅小伙，整天研究些破鞋有什么意思？”财威又说道。
“可它能让我得以生存啊！”
“对，生存才是王道，小力说得对！”纯礼评论道，“可是这个社会，有些人的路子变得越来越宽阔，有些人却远远看不到希望……”
“哥，我还是觉得，人要对生活多抱一些信心，说不定哪天我们就成功了！”
“嗯……要有信心……那是，那是……”
夜深了，女人们打来电话，说孩子要爸爸，叫男人们快点回去。阿力乃开车把他们送回家，接上刘璐返回莞镇去了。
回到出租屋，财威对纯礼说道：“哥，其实我看好开半挂车跑物流，可年底我回去跟小力说这件事，找他帮忙融点资金，他却一点都不动心！”
“你想找小力融多少钱？”
“不多，也就二三十万。”
“小力我了解他，他不会不帮忙的，但他没有那么多钱也没办法啊！”
“嗐——，他没钱也有办法呀！再说我叔家也有些积蓄，都可以利用上的！”
“哎，财威呀，咱师傅这些年来对我们已经够好了，你总不能再把他一点养老钱也搞掉把？”
“哎，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这只是想借用一下，赚了钱再还嘛！”
“小力是师傅的亲儿子，他都不去向老人家伸手。”
“嘿，你还别说，小力要不是他爸花钱送他读书，学了几句外国鸟语，他现在还不跟咱们一样是个拿方向盘的……”
第二天，财威和红莉一起返回厂里开工。没有融到资的财威，只有老老实实地在工厂干着送货司机。送货司机是一个人干两份工，既当司机，又时不时地当着搬运工，每月却只领着不到两千块的工资。红莉现今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她依旧跟同事们一样从事着早出晚归的倒短运输，而她的工资，只有千二来块。
财威开着厢式货车，最近常常光顾一些报刊亭，他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些高薪的招聘信息。这天晚上，财威拿着一叠报纸回到出租屋。吃过晚饭，他和红莉一起翻看了起来。
百无聊赖中，财威翻到报纸的一块文艺版面，他不懂什么诗歌文艺，却无意中瞥见了一首诗的标题，上面写着《我们这些鸟人》①。
他的目光还是停滞了下来，他不禁有些发呆：这首诗指的是我吗？它是在骂人吗——
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人
我们这些四海为家的人
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
我们这些漂泊的人
我们这些流浪的人
……
我们这些打拼在城市的人/奉献汗水，挥洒青春/却屡遭排斥的外来人
我们这些东游西荡的人/生活在城市/却又被称之为农民的人
……
我们这些纷纷奔赴南方的人
我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我们这些奔波在季节里的人
……
我们这些像候鸟一样的人
我们这些——“鸟”人
财威把这首诗琢磨了好半天，字字玑珠，字字戳人心。诗里的“鸟人”到底是指候鸟，还是一句骂人的话呢？它的描述，咋就像一面镜子，把自己照得一丝不挂，无处躲藏！他又仔细看了一遍，是的，它是一首诗，却带着粗鄙，登上大雅之堂，让人无处遁形。
“财威呀，厂里给咱们买保险了吗？”红莉手里拿着报纸，问道。
“……嗯……”
“我问你——厂里给我们买保险了没有，你嗯什么嗯啊？”
“什么保险？”
“你看，报纸上最近都在说劳动者权益保护法，厂里应该给我们买保险呀！”
“哦，我只知道厂里给车买了保险。”
“那是车险。我们是劳动者，用人单位得跟我们买五险一金呢，这是用人单位必须履行的义务！”
“这个，没听说过……”
“那你明天要去找经理说说，咱们俩都是从事危险职业的呢！”
“你要我去怎么说呢？私营企业，咱又不是具有人所不能的本事，你不做大把人做。我们这个职业，预防职业伤害，主要还是靠我们自己，平时多注重安全。”
红莉听了一阵沉默。
财威又说道：“咱们这个行业，眼前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人人都会开车，行业门槛低，年轻人蜂拥而入，未来必将导致生存踩踏，这是一个大趋势……”
“踩踏就踩踏，天下这么多开车的，又不只有我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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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作者：辛酉。